在資源分享、分配與競爭中﹐人們經常結為一個個的群體﹔成員們彼此認同﹐並相信彼此有共同的血緣關係﹐以共同開發、保護、壟斷一個成員們共享的生態空間。這樣的認同群體﹐由近而遠﹐包括家庭、家族、同村的人﹐同一山溝中之村寨民眾﹐共祖部族﹐或更大範圍的「我們這一民族」。在較大的族群中﹐又有性別、階級、地域﹐及次級血緣群體之分。不僅本群體與他群體有區分﹐在本群體內部各次群體間也有區分。在西南民族地區﹐由於自然環境與人類生態的多元化﹐也造成人群認同與區分的極端分化。如在岷江上游地區﹐過去在二十世紀上半葉﹐經常一個十幾戶的村寨人群自認為是一個「族」﹐而視所有的上游村寨人群皆為「蠻子」﹐所有下游人群都是「漢人」。


服飾身體與認同
  在這樣的認同與區分體系中﹐各人群常以「身體」來想像、展現「我
群認同」﹐以及我群與他群間的區分。實質的身體特徵﹐如皮膚、頭髮與眼睛的顏色﹐常被用來區分「種族」。在體質無明顯差異的人群間﹐所謂「身體特徵」也包括對身體的刻意改變﹐如紋身、拔牙、穿鼻與拉大耳垂等等。在人類社會中﹐更普遍的是以服飾作為身體的延伸;由服飾來表達人與人間、人群與人群間的認同與區分。


  中國西南民族地區﹐各區域人群在體質上差異不大﹐或根本無差別﹐因此人們常以共同的服飾、髮飾 來彼此認同﹐並藉此區分我群與他群。漢人觀察到這個現象﹐於是也以服飾來區別西南地區各「苗」、「蠻」族群。如歷史語言研究所收藏的《黔苗圖說》中﹐記載有狗耳龍家、馬蹬龍家、大頭龍家、剪頭紇狫、鍋圈紇狫等等﹐便是以土著的髮式區分為之命名。過去貴州漢人常稱的紅氈苗、花苗、青苗等﹐則是以服飾作為區分土著各族群的命名法。


民族、族群區分與服飾

  明代《大明一統志》稱苗有 13 種;清代《黔書》稱苗有 29 種;《貴州通志》載有苗 80 多種。這些分類﹐多少皆以其服飾為區分。民國學者更深入研究苗族服飾﹐則認為苗族有 100 餘種。此顯示﹐愈深入了解「苗族服飾」﹐愈見其族群分化。人們經常以服飾表達「我族」認同﹐以及「我族」與「他族」間的區分。然而﹐這個以服飾身體所表達的「我族」﹐不一定是「民族 」或狹義的「族群」﹐而是本地人一層層由裡向外的認同體系。因此﹐在這些地區﹐「服飾」並非是強調本民族「相似性」的「民族傳統」﹐而是以「差異性」來區分本地與鄰近居民的「本地傳統」。


性別區分與服飾
  在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﹐通常只有「村寨婦女」穿著「傳統服飾」﹐而男人的穿著則與一般漢人或城裡的人並無不同。在許多地區﹐至少由清代以來﹐此即為一普遍現象。這主要是因為﹐男人常與外界接觸﹐著漢裝可以避免強調自身的族群身分﹐以減少他族群的敵意﹐或避免被漢人視為落後的「蠻子」。然而對村寨居民來說﹐與鄰近村寨或地域人群的區分﹐又是非常重要。在此二元矛盾因素下﹐一個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﹐便常要求其女性成員穿著「本地服飾」。如此﹐即使相鄰的兩個村落﹐其婦女在穿著上仍保持細微區分﹐她們也非常在意並時時強調這些區分。


服飾所見社會化過程
  由出生到成長過程中﹐一個人逐漸在其所處的社會中得到不同的社會身分與角色﹐此即為「社會化過程」。服飾﹐也表達此過程。譬如﹐在這張照片中﹐三位羌族女孩並排而立。其中年約六、七歲的小女孩﹐穿的是一般購來的成衣﹔約十歲左右的女孩﹐穿著拼湊而成的少數民族服飾﹐但不同於本地或鄰近村寨女性的穿著規範﹔最大的一位女孩﹐年約十三、四歲﹐則穿著如同當地所有的未婚少女。透過這張照片﹐我們可以知道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﹐「社會」如何逐漸規範其行為﹐塑造其社會身分認同﹐及其與他者間的區分。在一社會中﹐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穿著﹐中年人有中年人的穿著。穿著不適當所受到的批評﹐也就是一種社會約制力﹔提醒一個人﹐注意他應扮演的社會角色。


社會階序與服飾
  在人類社會中﹐貧富貴賤者之服飾之別是普遍現象﹔富貴者衣裘服錦﹐貧賤者但求蔽體。許多中國西南地域人群﹐自古以來便是相當階級化的社會。元代以來施行的土司制度﹐更增長了上層統治貴冑對平民的剝削。清代主張「改土歸流」者的理由之一便是:「苗民受土司荼毒﹐更極可憐;無官民之禮﹐而有萬世奴僕之勢」(藍鼎元)。許多博物館的民族文物展 示中﹐展示的通常都是「精品」﹐此只顯示該人群之上層階級服飾。在二十世紀上半葉﹐突顯各地土司、頭人身分的服飾經常是「漢裝」﹔他們穿扮有如漢人士紳(長袍馬掛)﹐或中國官方代表(中山裝) 。這些服飾漢化的土著頭人們﹐也常宣稱自身之祖籍為「南京」或「湖廣」﹐以別於他們的本土子民。


漢化的過程
  在《川康民俗調查報告》中﹐黎光明曾提及一位土司家族成員的談話﹕
  他的談話中每每有「他們土民」、「我們索家」的話頭﹐其意思是不承認索家是土民的同種。他睡在鴉片煙燈的旁邊﹐替我們談「他們土民的老規矩」。
  在明清中國文獻中有「生番」、「熟番」之分的地方﹐也便是一個「漢化過程」進行的漢與非漢邊緣。在此﹐「熟番」在服飾與生活習俗上力求模倣漢人﹐並以此歧視「生番」﹔在「熟番」中﹐則其統治家族自認為是「天漢之裔」﹐而歧視其子民。如此人群間一截截的歧視與攀附﹐便是「漢化」的重要內在機制之一。這個例子﹐也映照著在我們一般常識中﹐以「夷狄入於華夏則華夏之」來理解「漢化」之謬誤。

  人類的族群認同﹐特別是近代以來的民族或國族認同﹐常掩蓋社會內部的許多問題。在族群或民族認同下﹐人們親愛自己的「同胞」﹐卻忽略了同胞之間制度化的、結構性的不對等關係或剝削關係﹔如世代、階級、性別間﹐以及「文明」程度不同者之間的社會區分等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