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口與分佈
 
  關於這個族群簡介,若是要重複說著苗族的人口與地理分佈,語言與支系,卻連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將分佈廣大、人口眾多、語言分歧、文化迥異的人群,全都當他們是苗族,著實令我下起筆來十分不安。當我們如此斬釘截鐵的宣稱苗族的歷史、語言、人口與地理分佈為何,社會文化、宗教生活與民俗節慶如何如何時,可能我們該想一想,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個「苗族」,如我們所描述的一般。或許,我們關心的是那個被我們所書寫的「苗族」,而不是那些生活在中國西南被稱之為「苗」的人群。


  金庸小說那位美麗漂亮的藍鳳凰,敢愛敢恨,時而溫柔體貼善解人意,時而心很手辣濫殺無辜,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,恐怕是許多人對苗,最初的印象。許多朋友,一聽說我研究的是苗族,肯定要針對「他們會不會下蠱?」這個問題來徵詢我的專業意見,當聽說我曾在雲南的苗族村寨住了八個月,更是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我有沒有和「蠱」親密接觸的親身體驗。其實我也知道人們關心的是「蠱」而不是「苗」。


  和所有人一樣,對苗的第一印象,是苗女與蠱毒的想像。但當我進入田野,生活在雲南屏邊的苗寨中,卻怎麼也無法把苗女和蠱毒聯想在一起,取而代之的是服飾、語言以及各種形式的宗教儀式與風俗習慣。然而,當我讀了描寫其他地區─如:雲南、貴州、湖南、湖北、廣西、海南─苗的文章後,卻更難把我所認識的苗和他們所描述的苗聯想在一起。 「誰是苗」這個問題讓我很困擾,而我並不是第一個跟這個問題糾纏不清的人。


  「誰是彝」,這個問題也困擾了Harrel很久,他說:假如國家民委可以回答「誰是彝」這個問題,那麼其實真正應該問的問題是「彝如何產生彝的自我認同」﹔假如國家民委的民族識別政策,是依據史達林的四個原則為標準,識別一群人為同一個民族,那麼在1956年民族識別之前,彝就已經自我認同為彝,即使各地有不同語言與風俗,作為一個有統一的自我認同的少數民族─彝族,真正的問題應該是「在1956年以前,彝的認同是怎麼一回事?彝是如何產生彝的自我認同呢?」 ,Harrel的回答是:[T]hey have acquired an identity, in scholarly cycle at least, by having a history(Harrel 1995: 66)。


  我想Harrell問錯了問題,導致答案只會有一個,如果你不是那麼相信國家民委的說法,就只能選擇從歷史書寫中,去回答這個問題,有趣的是,國家民委裡的民族學家們,最擅長的就是從歷史中去找到中國境內各民族有共同起源的證據,不同的只是前者慣用疑問句,後者慣用肯定句﹔前者選擇懷疑歷史書寫的真實性,後者則選擇相信。如果Harrel想繼續堅持歷史書寫塑造了彝的自我認同這個答案,我想他還得回答「為什麼是歷史」而不是其他,否則就是陷入了現代主義者的危機,套用了「History becomes the reason in modern society」的套套邏輯。況且,對一個極欲認識「彝」也想了解「誰是彝」的讀者,陷入一種兩難,就好像明知道八卦報紙八卦周刊,喜歡用聳動的標題煽情的言詞不足採信,卻又有幾分真實,但是讀者卻陷入該不該選擇相信的兩難。


  真正的問題是,當一個who或what的問題,變成了how的問題,就是兩個不同問題。「彝是如何產生彝的自我認同」的答案無法回答「誰是彝」這個問題。或許,在討論族群認同之前,Harrel應該面對那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,而不只是在質疑國家民委的說法與官方資料的記載之後,用how的方式來回答who的問題。


  相同的情況也出現在「誰是苗」的問題上。「誰是苗」,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。不論是官方資料所認定的苗族,或是自稱為Hmong或Mu或Xiong的苗人,還是附近漢人貶抑話語中的苗子,在民族政策的誘導下,已自我認同為中國五十六個少數民族之一的苗族。然而,儘管官方資料中苗族只有一種,中央電視台新年特別節目中表演的苗族歌舞,也只有一種,人大代表中,只有一種苗族代表,「誰是苗」的問題,卻不會因為有了史達林民族組成的四大要素,或是中國政府少數民族政策的統一規定,就可以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識別標準。中國很大,不同地區有不同的風俗文化, 這些自我認同為苗族的人群,在城市、在農村﹔在雲南、在貴州、在湖南等等,在不同的地區,依舊維持著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,要了解各地各式各樣的的苗族,想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
  我想了很久,決定把地圖打開,用最笨的方法,一處一處的告訴讀者「誰是苗」 。 遺憾的是,除了滇東南與楚雄州苗族的材料,是取自我自己田野調查的材料與經驗所得之外,其他地區都是從書本上獲得的印象,希望有一天,能走遍每一個有苗的地方。
 
 
不論是1949年以前進行科學田野調查或是1956年進行民族識別的民族學家,都和這個問題糾纏不清。
原文是:If the Yi already had an identity in 1956, how did they get it? 我以為get it翻譯成「獲得」是有問題的,獲得或取得的說法,好像是在說原來沒有,後來經過某一種方式得到了這樣的認同,在某種程度上,這種說法將認同嚴重的物化,更是假定認同是外來的東西。我認為將它翻譯成「產生」是比較接近Harrel的意思,強調的是人群內部的通過塑造共同歷史與共同祖先的過程,逐漸形成的自我認同。
這麼做所必須冒的風險是:「用自我主觀的判斷,來選擇描述哪些苗的文化特徵,哪些又不描述」。其實,我在做一件1956年民族大調查時,所有民族學家都在做的事。這麼做有兩個理由:其一,每一個研究者大概都會碰到和我一樣的問題,民族大調查的材料不知從何用起,我想這是因為當我們開始回答how的問題時,就離前人所做的研究越來越遠,只有正視前人的問題,也就是who的問題,才可能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有所超越﹔其二,我並不擔心主觀判斷介入客觀描述的問題,人類學近三十年的發展,已經告訴我們絕對客觀的不可存在,我相信理論的訓練,是訓練一種眼光,讓描述可以更加趨近存在本身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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